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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与晋阳公主抱头痛哭许久,兄妹二人泣诉丧父之痛,一个时辰以后,天色已微亮,殿外传来宦官小心翼翼的请奏,称长孙无忌为首的文武百官求见。
李治拍了拍小兕子的肩,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嘶哑着声音道:“宣见。”
小兕子朝李治行了个蹲礼,知趣地告退了。
没多久,长孙无忌,褚遂良,李绩,李素等朝臣鱼贯入殿,众人面朝李治跪下,正式地行了三拜之礼。
李治愕然,随即不自觉地望向李素,李素低调地混在人群中,垂头不发一语。
良久,长孙无忌沉声道:“先皇龙驭宾天,大唐痛失圣君,臣民悲痛万分,长安城可闻夜哭嚎啕者百里,此皆为先皇在世之时所积福报也,臣等恳请太子殿下勿使哀忧过甚,伤身损神。”
李治红着眼眶点点头:“舅父与百官好意,我领受了,尔等且退下,我想再陪陪父皇……”
长孙无忌接着道:“臣受百官所托,还有一事请奏。”
“舅父请说。”
长孙无忌顿了顿,缓缓道:“名正方可言顺,殿下是先皇指定的东宫储君,殿下仁德天下皆颂,臣民景服,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储君,故臣代百官请命,请太子殿下马上登基,即皇帝位,以国君身份办理先皇丧事,事可俱矣。”
说完长孙无忌带头朝李治深深叩首,后面的百官异口同声伏地道:“臣等请太子殿下即大唐皇帝位。”
李治一惊,吓得后退三步,后背顶在灵柩上方才停下,呆滞半晌,忽然气愤道:“父皇尸骨未寒,尔等不思办理丧事,竟急着让我登基即位,是何居心?”
长孙无忌平静地道:“名正言顺,是办理国丧的前提,自周汉以来,都是国君办理先皇的丧事,大唐亦不可违制,请殿下即位。”
群臣再请:“请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李治流泪摇头:“我做不到……父皇就在这里,要我扔下父皇的尸骨不理,急匆匆跑去登基,我做不到!此非人子所为也,我若此时即位,何颜治理天下?”
长孙无忌道:“臣等劝进,不仅出于公心,臣等还有先皇崩逝之前留下的遗诏,遗诏里写得明明白白,先皇让殿下马上即位,此举合周汉之礼,无违礼制,天下人不会说什么。”
李治皱眉:“遗诏?我为何不知?”
长孙无忌叹道:“先皇视殿下为至孝之子,情知殿下不可能答应马上即位,遂瞒着殿下,将遗诏同时交给臣,褚遂良,李靖,李绩四人,先皇还说,若殿下不肯即位,可当殿宣示遗诏……”
说着长孙无忌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绢,当着群臣的面徐徐展开,念道:“夫天命之重,绿错奉其图书,天子之尊,赤县先其司牧……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
长长一篇遗诏,表达了四个意思,其一,命李治“柩前即皇帝位”,其二,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其三,丧事不可铺张,其四,自省己身。
长孙无忌宣念遗诏过后,大殿内陷入久久沉寂。
半晌之后,长孙无忌再次拜伏于地,大声道:“请太子殿下遵先皇遗诏,即皇帝位!”
群臣异口同声道:“请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李治泪眼看着众人,脱口道:“我不能……”
话没说完,人群里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殿下,请遵先皇遗诏!”
李治抬眼望去,却见人群里李素朝他暗暗点头,李治怔忪许久,方才缓缓道:“既是父皇遗诏,我……不得不遵。”
说着李治转身在李世民的灵柩前跪下,大泣道:“父皇临终仍为社稷忧劳,儿臣不孝也,今父皇有诏,儿臣不得不遵,父皇恕我。”
说完李治伏地大哭,长孙无忌等众臣皆落泪哭泣。
许久之后,长孙无忌抬袖拭泪,咳了两声,转身面朝众臣,沉声道:“着中书省学士起拟新皇登基诏书,六部及辖下各署官员准备登基大典事宜,内侍省与殿中省宦官负责清理宫闱,准备新皇仪仗,诸公各行其职,不可怠惰。”
…………
一个时辰后,一场略显仓促的登基大典开始了。
长安城内四品以上官员着正式朝服入宫,太极宫内所有宦官和宫女忙着打扫宫闱,当然,因为国丧之期,新君登基亦不可披红挂彩,于是在一片素白的丧服和白幡之中,李治的登基大典匆忙开始。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太极殿的檐角上时,钟鼓楼清脆的钟声敲响,钟声节奏缓慢,悠悠扬扬在全城回荡,长安城四品以上官员及各国使节近五百余人站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聚集一处却鸦雀无声。
辰时一刻,鼓声隆隆,四十九名大汉抬着金色御辇,缓缓从后宫走出来。
李治跪坐在御辇上,头戴帝王金冠,金冠前十二根玉旒垂下,遮挡住他的面容,令人心生敬畏,身上穿着明黄龙袍,手上握着一只玉璧。随着御辇缓缓前行,一股帝王威仪扑面而来。
广场上的群臣和各国使节同时跪地,山呼皇帝陛下。
因为时正国丧,登基大典所用礼乐皆废,所有大典乐器设而不作,准鸣者仅有钟鼓楼的钟鼓。没有喧嚣的礼乐,李治的御辇踩着隆隆的钟鼓声徐徐而进,反而更平添了几许威严压迫,百官无不敬畏拜服。
入太极殿,新君升座,尚书省右仆射长孙无忌立于李治身侧,手执黄绢唱名,百官群臣依名而入,向新君行跪拜礼。
冗长的礼仪过后,钟鼓声顿止,太极殿内一片寂静。长孙无忌往前走了两步,面容肃穆地环视群臣,扬声道:“臣长孙无忌,奉旨宣《即位大赦诏》,诸公咸闻,有司颁行。”
群臣再拜。
长孙无忌腰挺得更直,声音洪亮地道:“……大行皇帝奄弃普天,痛贯心灵,若寘汤火。思遵大孝,不敢灭身,永慕长号,将何逮及……”
即位诏书很短,二百来字念完,群臣三拜。
长孙无忌又道:“新朝年号事宜,经三省诸臣工商议,陛下纳准,《周礼》曰:‘示祈福祥,求永贞’,元德充美曰‘徽’,是故,自元旦始,大唐改元‘永徽’。”
…………
…………
略显仓促的登基大典之后,太极宫继续国丧大礼,八百僧人道士做足了七日道场法事,贞观十九年五月初六,新君李治与朝臣们将李世民的遗体送入昭陵。
清晨细雨纷纷,位于醴泉县的昭陵外,朝臣们跪在泥泞的乡道旁,四十九位禁军壮汉抬着棺柩,朝昭陵蹒跚而行,八百名僧人道士盘坐于地,念诵往生经文,李治身着丧服,一手扶着李世民的棺柩,踉跄跟着队伍走。
天地低昂,黑云压顶,道路两旁冗长的牛角号呜咽吹响,回荡在空悠悠的山林外,灵柩后方是黑压压的送葬队伍,从文武百官到羽林禁卫,还有数以万计自发前来的平民百姓。
昭陵陵园占地约三十万亩,功臣陪葬者数十,其中包括了名将秦琼,和有名的谏臣魏征等,李世民在世时都曾下旨赐这些从龙功臣陪葬昭陵的殊荣。
更重要的是,贞观九年去世的长孙皇后也安寝在这昭陵中,这座陵园实则便是李世民夫妻二人的合葬墓。
昭陵的规模不算大,当初长孙皇后逝世之前便曾有过叮嘱,陵墓不可大兴土木,勿使劳民伤财,李世民确实做到了承诺。昭陵最初只是醴泉县九嵕山主峰下挖出的一个石窟,同时它也是古往今来第一座因山为陵的帝王陵墓,长孙皇后逝后,李世民只动用了少量的民夫工匠稍作修葺,贞观九年后,又陆陆续续改动扩建了几次,规模都不算大,所以昭陵至今看起来仍有些简陋。
李世民的棺柩在泥泞地里彳亍而行,行至陵墓石门前,李治与群臣扶柩痛哭嚎啕,在僧人们的经文声中,棺柩被禁卫徐徐送入陵墓内,这位古今难见的伟大帝王与一生挚爱的妻子终于长眠于陵墓中,永远告别了人间。
李素站在开启的陵墓石门外,定定注视着这座沧桑古朴的巨门,门内一片漆黑,与外面形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扇门仿佛分隔了阴阳两界。
常涂今日穿着盛装,并非宦官常穿的绛紫色袍服,而是一身雪白的圆领长衫,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向上挽成一个严谨的髻,用一支翠绿的玉簪固定住,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位洞察世事满腹韬文的学者。
李素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什么。
常涂站在陵墓石门前,却先朝李素笑了笑。
“李县公,你我今日就此别过了。”
李素叹息道:“常公公若不愿……”
话没说完,常涂摇了摇头,打断道:“生死追随陛下,是我当年发过的宏誓,李县公莫再说了,污了我对陛下的忠诚之心。”
李素只好叹了口气,黯然不语。
常涂朝他又笑了笑,道:“临别之时,常某有几句话想对李县公说,也算是聊补陛下曾经的未尽之言吧。”
李素急忙道:“愿洗耳恭听。”
常涂沉吟片刻,道:“当年陛下还是秦王时,我便贴身侍候陛下,这些年追随陛下,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常某不得不说一句,李县公足下是我今生仅见的俊杰人物,你的才智,你的功绩,你说过的惊人之语,做过的惊人之事,常某无不由衷钦佩,难怪陛下对你如此器重,凭心而论,世上有李县公这般人物,大唐之万幸也。”
李素苦涩一笑:“此时此地,常公公就不必说这些吹捧的话了吧。”
常涂笑道:“并非吹捧,实是发自真心,你并不知道陛下多么器重你,私下里常在我面前说起你,言中亦多般褒扬推崇,无数次惋惜长叹上天无眼,为何没有一个类若子正之皇子……”
说着常涂叹道:“不过,李县公才智超凡,若无入世之俗慧,恐亦难长久,这也是常某的一句谏言。这些年朝臣们来来去去,飞黄腾达者,锒铛入狱者,甚至满门皆斩者,常某都见得多了,难免有些感慨。朝堂里做官,凭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若做人做事皆有建树者,飞黄腾达自不在话下,李县公虽然做官多年,可一直与朝廷和陛下若即若离,说是高人隐士之性情,却也难免令陛下不悦,自古君上无德,高士乃隐。但陛下常言己过,言称纵算不得圣君,至少不算昏君,李县公这般疏离于朝堂君上,明君知你性情淡泊,不欲纷争,若是换个心量狭窄的君王,焉知怎生看你?”
常涂笑着看了一眼旁边欲言又止的李治,抬了抬手,止住李治的话头,望向李素道:“李县公年纪轻轻便为大唐立过如此多的功绩,令天下人敬仰不已,但常某最佩服的却是李县公的处世之道,如此年轻便知‘盛极必衰’的道理,几番推脱升迁,以懒散之状示人以无害,用以自保避祸,更妙的是,满堂君臣皆看出了你的用心,可是因为你的年龄而不欲与你计较,往往一笑而恕,这是李县公用心最妙的一着棋,勉强也算是阳谋吧……”
李素老脸一红,这……算不算当面打脸?
常涂笑完又叹了口气,道:“只是,李县公,往后呢?当你年纪渐长,懒散慵惫这一招你能用到老么?要么,索性辞去所有官爵,安安心心当你的富家翁,要么,改一改处世之道,竭尽全力辅佐君上,君臣共创一番轰轰烈烈留名青史千年的功业,不想做官却心忧天下,自保避祸又忍不住木秀于林,李县公不觉得太矫情了么?到头来两面不讨好,未来史官为你立个列传都不知如何定义你,一生都无法有个圆满无憾的结果,这样的一生,李县公觉得有意义么?”
常涂叹道:“陛下临终前交托了你许多事,李县公肩上的担子不轻,未来大唐数十年里,唯见足下一人独领风骚,可是,你难道便打算就这样遮遮拦拦的当官做事么?我本是局外人,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只是临别之前,我实在不忍陛下所托非人,不得不说几句逆耳直言,还请李县公三思。”
抬头看了看天色,常涂神情闪过一抹壮烈悲怆之色,哈哈笑了几声,哂然拂了拂衣袍,道:“时辰已至,我该进去陪陛下和皇后了,诸位,别矣!”
说完不待李治等人出声,常涂毅然转身,走进漆黑的陵墓中。
李治神情悲戚,默立良久,最后终于嘶哑着声音道:“吩咐禁卫落下石门吧。生死之誓,我只能成全。”
机括声喀嚓作响,数万斤的隔世巨门缓缓落下,最后咚的一声沉闷响声,石门彻底隔断了阴阳,也将常涂隔绝在陵墓之内。
李治和李素仍静立于陵墓外,半晌,李素忽然面朝石门长揖到地,大声道:“常公所言,李子正记住了,你我来世论交,我欠你一壶忘年美酒,来世记得向我讨要。”
石门内,却无半点回音。
李治扭头看着他,道:“常公公所言,我觉得颇有道理,子正兄以往行事遮掩,是害怕位极言多,招惹祸事,或怕父皇猜忌,如今我已登基为帝,对你,我一生不疑,子正兄何不放开胸襟,舒放凌云之志?”
指了指灰沉的天空,李治忽然大声道:“你有多长的翅膀,我给你多大的云天!”
这句话说得很大声,后面静立的朝臣们都听到了,闻言不由惊愕,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李素身上。
李素叹了口气,朝李治行了一礼,道:“第一,陛下已登基为帝,从今日始,请陛下自称‘朕’,第二,对臣,陛下直称‘子正’即可,不可称‘兄’,此为君臣之礼,朝仪体统,第三……”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此生处世,我只凭本心,往后……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