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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深觉,百里家的公子实在是个内敛的人,她此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男子有他这般冰冷如霜的,也不曾见过任何一个男子有他这般容易妥协的。
他答应她同行后,她仅仅带了两件衣衫便与他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彼时起夜雨,京城的雨凉透了人心,胭脂坐在空荡荡的马车中抖了两抖,推窗看了一眼马背上的百里,他未佩戴蓑衣斗笠,大雨在他的轮廓上折出一层朦胧水雾,鬓角的一丝黑发贴在脸上,随雨水微微弯曲。
他望着前方的士兵,却在问她:“你在看什么?”
胭脂刚要开口,却想起假扮哑女一事,指了指车内。
“不必了,雨片刻就会停,马车是留给世子的。”
车马队一转,过了几条寂静的街,停在皇城正门下,遥遥看城门下一片银铠光,慕连侯站在人群中央,身边是数日未见的陆千芊,她今日也换了妆容,挽袖盘发,颇有几分男子的英姿飒爽。
慕连侯道:“有线报,听说父皇他根本没下天山,我看都是国师从中捣鬼,早知他不是省油的灯,不知陈年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百里扶桑调转马头:“那么此行就不是迎圣驾,而是去接回圣上,上车吧。”
车马队重整,往皇城西北方的树林而去,自慕连侯与陆千芊上车后,胭脂退到马车内的隔帘后,枕着小包袱半眯着眼,车厢中太安静,有人似觉得尴尬终于开了口。
慕连侯问:“听说皇城司也在准备出行,燕南风作为皇城使也在其中。”陆千芊复杂的点了点头,“我以为他与你成婚在即,他已不会如此□□裸的行动。”
“世子说笑了,如若两月后我与他成亲,他不会成为我的人,我却会成为他的人,最终我们陆家都可能会被迫为皇后效力。”陆千芊握着茶杯的五指紧了紧,“他如今暗中将陆公府包围的水泄不通,自然可以说明他的意图,宫中每走一步都生死攸关,他深谋远虑又怎会走错,但说到底我与爹一心向世子,世子明白就好。”
慕连侯点头,声音又刻意低下去,“我近来打听到,皇后娘娘与董妃都遗失了党羽名册,这才可解释为何燕南风与苏如仕都去了一趟陆公府,恐怕有一半是怀疑太傅偷走了名册。”
“同时遗失……怎会如此巧合,或许是被人偷了?”
“无论是被偷还是遗失,于他们来说都不是好事,一旦名单被人呈于父皇面前,必定是换来一片杀无赦。”
陆千芊点了点头,突然抬手揭开身后的隔帘,盯着蜷在狭窄隔间里大着胆偷听的人,训道:“这是哪里来的下人,竟敢与世子同车,还在偷听?”
车外面传来百里扶桑的声音:“是我的下人,一个哑女,有什么不妥当?”
陆千芊掀帘的手抬得高了些,目光中似含锋芒,将胭脂上下扫视,浅浅一笑:“看起来是个极安稳的人,倒也没什么不妥当,莫非是公子用着我家胭脂觉得不错,才又安了一个丫鬟。”
外头传来百里淡淡一声:“对。”
慕连侯闻言一愣,盯着车内矮案上的茶壶,胭脂隔着薄薄一层布望着他,不知如何诠释他现在的神情,不知心头是掂着一丝安慰还是一丝难过,如今换了皮相,倒也不怕什么,不怕被追究,不怕被注视,也终于得以置身事外。
她不知怎的,记忆里似乎将他封存过,许多事慢慢才记起,以至于在什么都想起来的今天觉得当年的那个自己并不是一个懂得惜福的人。
一路北上走了八日,人烟逐渐稀薄,风景萧条也没有盛夏的生动,更可怕的是天渐凉,午后总有几分初冬的寒冷,所有的人都换上预备登天山的御寒长衣,只有胭脂裹着两件薄衫在马车最后瑟瑟发抖。
慕连侯探头进来,“你这样睡下去,只怕是会冻死。”又想起她听不见,索性将腿上盖着的羊毛毡盖在她身上,陆千芊斜眼看着,语气不轻不重:“让她下去跟着马车跑便不会冷了,这一路上她也算是最清闲的,睡了好几天,哪里有这样的下人,太放肆了。”
“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
“但她毕竟也是个下人,世子想怜惜也需要找对人才是。”她声音冷厉,“先前听说世子对我家那个不成体统的宋胭脂倒是很用心,现在她失踪不见了,莫不是世子又看上这个还不如她的?”
胭脂最终被赶下马车,慕连侯推开车窗对她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她没有回应,虽挺胸却垂头跟在马车后面,身后的年轻士兵好奇的凑上来和她搭话,她不回应只埋头苦走,连一个表情都不想给。
远处就是天山了,一座终年的雪山,遥遥一望只见白雪皑皑,不见一丝葱翠,迎面的风里已透着冰雪的寒气,寒风灌入她的四肢百骸,冷到五脏六腑,她的膝盖从数天前便开始酸疼,早已迈不开脚步,终于落了队。
百里扶桑原在队伍最前方,折返回来正要与慕连侯商议择哪条道路上山,车帘一揭却察觉少了一人,待定好登山路后,他平静的问:“我府上的人呢?”
慕连侯朝窗外做了个眼色,陆千芊淡淡道:“是我让她下车的。”
“她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吗?”
陆千芊身姿坐正,“并没有。”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百里扶桑起身出去:“我知道了。”
他重回马背,反向而去走到队伍最后,遥遥看见几百米开外一个姑娘迎风迈步,走的步步艰难,衣衫被风一吹显出单薄的骨架,他策马上前低声喊了一句胭脂,她却充耳都是风声,以为幻听了一句,还未抬首看去,身体一轻,被人抱上马背,又被冬衣裹在里面,只露出半颗脑袋,胭脂一时间意识模糊,不知道是谁让她突然的温暖,想说两句感激的话,牙槽却打颤,眉心胀痛,眼皮也千斤重,恩了两声鼻涕就流了下来,片刻就糊里糊涂睡了过去。
冷,还是冷,她又想起那一次大雪,仿佛是甩不掉的梦噩,只是这一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充耳的刀剑厮杀声,孤寂衬得那声音低沉温柔。
她试着回应:“母妃……”一片绒毛钻进她的喉咙,她剧烈的咳嗽起来,猛然惊醒。
颠颠簸簸,她人还在马背上,双眼被蒙在冬衣中漆黑一片,身子软绵绵的靠在一人胸口,她伸出头,远处天山更巍峨了,而寒风刮的人禁不住闭上眼睛,远观车马队正在急速向前行,目测天黑前能到达天山脚下。
“胭脂。”百里扶桑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她扭头看了他一眼,纵然是冷的有些没精神却也是个没精神的俏公子,她回应着恩了一声。
他问:“你的母妃是谁?”
她心头一惊,没料到方才竟在梦外说出口。
他又问:“你是谁?”
她故作轻松,“已经说过了,叫小池。”
他紧锁马缰,马在前行的车队中停下,声音陡然下沉:“八王爷之女,名挪字池,小池只是化名,你也不算全然欺骗我,我不怪你,此时此刻你不用回答对或不对,摇头或者点头吧。”怀里一片死寂,她没有动,僵硬的如同木石,他夹紧马腹,继续朝前走,“不回应就当是你点头了。”
这漫长的一刻胭脂蜷缩成一团,强忍着浑身的颤栗,随后胃里是一阵阵抽搐的巨痛。
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感觉,是被理解还是被看穿,太怕了,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她又陷入曾有过的不安,那个被围死在陆公府一角的夜晚,被背叛的滋味尝过一次就会让人肝肠寸断。
干脆一点,像杀了宋胭脂一样杀了他……她被疯狂的想法吓到,心中是说不出的万念俱灰,她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垂下头黯然道:“求你别唤我慕挪。”
一时间他眼底风沙起又静,“知道了。”
天色夜了之后,车马队绕过冻成镜面的小河,终于到了天山脚下,纵然天山被传居有仙人,但纵观山脚所见之处,依旧是荒无人烟,仅有几栋破屋,窗门紧闭,似是早无人居,夜里气温陡降,慕连侯不得不下命人马都在几栋破屋中度过今夜,明日一早再上山。
破屋的木板门一推即开,屋里竟有一些衣物粮草,还有一处铺好的被褥,都是新物件。
慕连侯环视四周确定:“有人来过这里,是宫中的人。”
百里扶桑用剑鞘挑开衣物,看到上面一片紫绣盘花纹,“的确是宫中的东西,不知是哪队人马先一步到此。”
“莫非已经先一步登上了天山?”
他摇头,“不对,若是登山,怎会弃下粮草衣物,一定是匆匆离开的。”
陆千芊望了望窗外推测:“莫非是遇到什么状况?”
随行的周将军闻言,立即安排了士兵将几栋破屋围的水泄不通,慕连侯制止道:“这里天寒地冻,也不怕有人围攻,不要让将士们顶风一夜,明日我们还需蓄力登山。”周将军颔首称是,人便都分头挤入其他几间屋。
夜里的荒野山风呼啸,这一间屋中只有轻微的呼吸声与鬼嚎的风声,唯一睡铺给了陆千芊,其他男子均合衣靠在一旁,胭脂缩在离窗最远的角落,除了两件薄衫,怀里抱着一团枯草,还是冷,冷的人竟格外精神。
黑暗中谁的眼睛发亮,朝她默默看过来,这便悄然起了身坐在她身侧。她不必抬头已知道是慕连侯。
“你颤抖的太厉害。”他褪下里衣盖在她腿上,这里的冷已然超过所有人的认知,她不愿要他褪下的衣,朝一旁挪了挪身子,他一愣,将外衣又盖上去,自言自语似的,“你是扶桑的人,我肯定不会让你冻死。”她朝他看了回去,见他目色里有坚持,越发认为他提起百里扶桑时,言语中有不适当,但却一时摸不透道不明那种奇异的感觉。
她望了望屋中其他几人,呼吸都平缓均匀,她仰起头,唇覆冷香,靠在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唤了一声世子,慕连侯怔怔,握着她双肩一时看了看她的脸,将她的手一拽,眼中有话说,一时碍于屋中其他几人,便带着她悄然出了破屋,屋外大风凌冽,风中夹雪似夹着刀,一刀刀割在胭脂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他们寻了块巨石躲在逆风处。
“你是胭脂?”
不远处木屋中没有动静,慕连侯这才抬手在她脸皮上重重一捏,滑腻柔软,分明和人脸一样,“你失踪这些天,就是为了易容跟在扶桑身边?我在宫中寻你好久,以为是谁辨识出你的身份对你下了手,又以为你失足跌进井里,”他顿了顿,“还好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他的神情专注真诚,话语之间迫不及待,却对于起因不多问。
原来若是她死了,他会温柔对待她的人。她吸了吸鼻子,“郡主若是知道世子如此善待她身边的人,会感激的。”
他默默笑,“我不必她感激,也不要你感激。”默了默,“扶桑是我亲信,你跟着他便是跟着我,这个决定很聪明,只不过扶桑只知你是我故人之友,并不知你与八王府的关系,我想劝你还是不要说破。”他话里似有说不破的它意,胭脂见他神色认真,一时心惊,不知让百里扶桑猜透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对是错,只得百感交集点了点头。
二人正预起身回木屋,慕连侯却突然做了一个倾听的手势,风中有声音,有许多粗喘的声音,他扭头看去,看见几栋木屋四周闪现处无数流萤般绿油油的点,正缓慢靠近,待到高空月斜,大地洒满银辉二人才看清四周的是什么。
慕连侯警惕的拔剑,将胭脂揽入怀中,“别动,是雪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