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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府虽与陆公府同是太傅陆德的府邸,但太傅府地处京城正街间,临近天子,自有紫气。府上无论婢女小厮、管家厨娘均常年在达官显贵之间游走,眼力高,底气足,纵然也是下人但与陆公府家宅中的下人有别,一处是穿金戴银,一处是粗布蓝衫,只消一眼,可分全貌。
太傅府门下直听陆德安排,陆千芊虽是陆德爱女,但到了太傅府多少欠了火候,偏生圣上近日即要从天山返京,陆德左右集结余下的同党,要往北方去迎圣驾,几日来他不在府上,府上众人对这位二小姐越发怠慢,此前她命小松通报造工房制一把新样式的流金桃花扇,竟到了今时今日还没送来。
她登门问造工房的女工:“为何我的团扇迟迟未好?”那女工年纪尚浅,却自有脾气,头也不抬淡淡道:“等着吧,”又微微抬头瞧见是陆千芊,这才坐正身子,语气却丝毫未变,“还劳烦小姐耐心点,老爷此番出行所需的披风马靴均未做好,他急着要。”
此番上京,她先与亲爹争执不下,又被自家下人排挤在外,心里苦闷又迫于涵养地位,无以宣泄,忍无可忍中收拾起衣物,携着小松去宫中梅妃处留住两日。这两日后宫平静,尚无风浪,许是天气炎热,人心也慵懒了些。
这一早,忽有几位公公从梅妃宫门外过,形色匆匆,且往内探头瞟了瞟,贼头贼脑的。
随行的小松瞧着其中一位是相识的查公公,忙唤了一声,查公公留步对正在食午后小点的梅妃与陆千芊请过安,在一旁坐下。
“许久不见,怎的今日姑娘到了梅妃处,许是也觉得梅妃这院里风色怡人,是宫中最美处吧。”他一张老嘴十分甜,念的梅妃一阵喜,赐了一碟金松果。
几人攀谈几句,那查公公便要走,平日里他都是一副悠哉慢吞的模样,今日却显得急急忙忙,梅妃搭嘴问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乱子?”
查公公一手持袖一手摆动,“世子的事,老奴也不甚清楚。”
陆千芊一愣,心中明白宫中打听消息的规矩,掏了荷包往他手中一放,查公公方点头道:“世子今晨不知怎的四处要人去寻胭脂水粉,听说若是有他中意的,他要赏赐黄金百两。”
“胭脂水粉?他寻来做什么?”
梅妃捂嘴笑起来,“只怕是世子又看上了宫里哪个丫头,又要投人所好,也不是头一回了,前几年他为了个女花童不是还让玲珑房一日内造一套翡翠剪送她吗?逼得玲珑房一时间鸡飞狗跳,还去皇后娘娘那告状。不过这回倒是没必要折腾,不过就是胭脂水粉,让他别急了,我遣人出宫去京城最好的胭脂坊便是了。”
那查公公一向多舌,又知道梅妃喜听宫中风言风语,连连挤眉弄眼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怕是这回世子很用心,一早亲自出了昌德宫四处收集,老奴也是一早路过昌德宫外,听见世子嘱咐宫人去找胭脂来,找对了他要打赏黄金……”
那边二人绘声绘色,这边陆千芊却满心怒火,抓着茶壶把的手紧了紧,然而听到末了身子却一顿,她脸色极快的阴转晴,对梅妃谦逊一笑,起身作安:“千芊忽想起府上还有事,今日先别过,改日再来叨扰。”
她一路往昌德宫去,果真见不少宫女手中鼓囊,在角落互相比较手里的胭脂盒,她方知这事的确是传开了,慕连侯虽桀骜不驯,却并不愚钝,如今的局势怎会在宫里为几盒胭脂水粉闹得人人皆知,她一路思索,到了宫门前踌躇几步,心头不太平静,忽又觉得还是作罢,扭头刚要走便看见百里扶桑迎面而来。
他今日依旧冷酷但面有隐色,与她侧身过也没察觉她,听到她一声唤才站住脚,面无它色的点了点头,这便要走。
“百里公子留步!”
他站住了,从石阶高处走下来,在她面前四阶外道:“有事吗?”
“许久不见公子别来无恙吧?今日是我怠慢了,只是突然想起,我的贴身婢女宋胭脂如今在公子处可还好?身体可有痊愈?”
“还没有,尚且卧床,待她好了一定亲自送回太傅府。”他举步又要走,陆千芊提裙追上,道:“今日千芊是想告诉公子,今日午时我会派人去尚书府接宋胭脂回,若公子回府时发现塌上无人,别太担心特别四处寻找。”
“好。”他脚步微微一顿,又极快的走了。
百里扶桑走后,小松在旁难掩欢喜:“小姐终于要接胭脂姐姐回来了?奴婢还一直担心她死了呢。”
陆千芊缓缓走下石阶,冷淡道:“不必等到午时,你立刻回府带两个人去一趟兵部尚书府,看看胭脂在不在。”
昨夜在昌德宫泡好的茶已冷透,杯中浮着一层朦胧的茶油,百里扶桑并不在意,匆匆饮尽转而望了望殿内,垂纱后的角落里蜷着一个疲倦入睡的守宫宫女,其他人都还在外找宋胭脂,不知这回是谁多舌将此事传了出去,好在一个时辰后,宫人已在误传世子急求胭脂水粉送佳人,背后的风月故事更加惹人关注。
他一夜未眠也在宫中四处寻找,但是皇城到底深似海,这一夜熬的漫长,终究也是一无所获,宋胭脂失踪于他来说这不过少了一份好奇,但是于慕连侯来说他举止之间的不安焦虑又代表什么?
他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片刻后听见脚步声传入大殿,随后慕连侯坐在他身边,亦靠在椅背上,“我已找遍了皇城西侧北侧还有紫斑湖,但是一无所获,你呢?”
“一无所获。”
“她会不会是……已经死了?”宫中每年走失人口三十几人,有死于犄角旮旯,有死于阴谋害命的,还有死于宫人乱斗的,到最后也不过寻到其中一两具尸骨,深宫就似一个无底洞,无论多少白骨也填不满。
百里扶桑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殿梁,声音不冷不热:“她想回自然可以问着路回来,若她真的一夜之间消失在宫里……那也不过一个婢女,我赔给陆公府便是了。”
慕连侯一愣:“我们不找了?任由她死活?”
百里扶桑的声音沉到最低处,“你不觉得你对一个婢女的在意超出了从前吗?”世子贪乐,但对婢女也不过是嬉笑玩乐,从不见挂一份心思,他如今这样是头一回。
“她确实不大普通。”
百里扶桑一手持茶杯,一手抬起,“接着说。”
“我本来也不打算瞒你,只是几日来心情阴晴不定无心与你提起,她是我故人的旧日婢女,故人早逝,我有心关照她的婢女不过是缅怀。”
百里扶桑恢复于沉默不语,他起身拍了拍衣袖要出去,似是知道身后慕连侯会追问,他头也不回,淡淡道:“不找了,若是有缘总会再见。”
他回到兵部尚书府时,府中已来了太傅府的人,果然与他猜的不差分毫。
小松正在堂外池边观着白莲,闻声抬头冲他甜甜一笑,谁知他面无表情中身子一拐朝别处去,丝毫没有招呼的意思。
小松干笑着举步追去,“奴婢小松见过公子,奴婢是应陆二小姐的意思来接府上胭脂姐姐的,门外车马正在等,还请公子指引奴婢接回姐姐。”
他口中悬着一句:你们自己去找,还未说出口便看见狭窄的青砖路上迎面立着胭脂,她眼下明显泛着青黛色,然而却梳洗过,半湿的乌发漫在双肩直至腰际,衬的一身白衣泛起淡蓝冷光。
百里扶桑对身后人匆匆丢下一句:“站在这等。”便三步并两步上前将胭脂拽入旁侧竹荫小道,却是这一瞬之间他并不知道自己如此举动是要做什么,第一反应只想将她藏起来。
他脱口而出:“你别走了。”她亦同声道:“我不想走。”
二人一愣,抬首对视,而竹林外小松已靠近了些,“公子?方才那位可是胭脂姐姐?”
胭脂暗暗一惊,还未有所反应,却被百里扶桑半抱起推到竹林深处,不甚光明之间他伸手在她耳后一揉一捏,竟生生翻起面具一角,随后用力一扯将面具整个剥落下来。
彼时小松与两个下人已探出脑袋,眼前一派旖旎风景,竹林摇影之间那偏偏公子怀揣着一名女子,女子身穿他的常衣,显得娇小柔弱,而小手正有力无气推着他的肩,似是在……挣扎?她三人缩回脑袋面面相觑,又探出去,那女子面似积雪,眼如桃核,不是胭脂,看上去也不出十五,而手还是顶着百里扶桑的肩,果然是在欲拒还迎的挣扎,今日一幕竟就破了百里公子是断袖的传言……
“还要看到几时?”三人被百里扶桑生生一声问吓得倒退三步,转眼跑远了。
百里扶桑这才松了手,垂目看眼前这人,她却将脸埋在臂膀之间,无论如何也不抬头,还要伸出一只手够他手中的□□,他随性将面具一甩飞过了墙头。
“为什么不抬头,你是毁了容貌还是面有胎记,或者生来就丑陋?”
她愤然道:“不是。”
他将她的手拉起来,她侧过脸,长发盖面只露出一点白皙的鼻尖,誓死不给他看。
“你如今这般,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你始终不信任我?如果我执意不放你走,你执意不肯抬头,你我就这般僵持下去你还是会输,既然要留在我府上,就要坦诚以待,否则我只能把你交还给太傅府。”
她终于为之动,抬起首回望他,彼时竹林起大风,长风盈满袖,她一头乌黑长发被风撩起,露出点漆般乌亮的眼。
百里扶桑看的一时愣,她分明是个桃李之年的姑娘,但或许因为脸长久以来不见天光,口唇稚嫩,肌理白皙,甚至有一丝豆蔻年华的稚气,似乎并未有他所想象的惊为天人,但他也的确不曾见过她。
想来,他少年时远离京城,对晋安郡主鲜有耳闻,回到京城时郡主已逝,不曾亲眼见过,更不见画卷有所描绘,只看过史官记的一句:八王有女名慕字池,一身明媚两袖夹风,一舞动京东,仅此而已。如若她真的是晋安郡主,是否就此说得过去?
他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想帮她却不想让人知,想问她却不想问出口,七分是好奇,三分是执悟,一时之间也为自己所迷惘。
大风过后夏雨突来,二人匆匆回屋,片刻后太傅府三人又冒雨而来,说寻不到胭脂,百里扶桑推开窗递过去一把油纸伞,淡淡道:“这些时日疏于关照,也许她早已出府去了,你们回吧。”就这样将太傅府的人打发了。
回头再看躲在床上那人,正端着一面菱花镜看的出神,一张嘴开开合合,靠近些才听见她自言自语:“好多年没照镜,眉中一颗痣都不见了?莫非给面具粘去了?”他一时觉得好笑,嘴角动了动。
感到一旁有视线,胭脂这才抬起头将目光迎上去,以为他会问昨日失踪一事,还会问真假面貌一事,但他竟什么也没问,只嘱咐她这几日不要走动,应付陆千芊的事情他会再想办法,他还是那么平静,在吵耳雨声中推门撑伞要走。
隔着雨幕,她问:“你为什么帮我?”
他想了一想,答:“夏日绵长,闲来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