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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微深,胭脂还是照旧坐在南苑门外的月光里,白日里天气尚佳,夜里明月笼纱,抬头瞧一眼能把白天所有的烦心事都忘记,胭脂突然觉得即使慕连侯不回来,自己坐在石阶上安静这一片刻也是好的。
她打开瓷盅用汤匙舀了一勺酥酪塞进嘴里,真的太酸了,她做的太酸了,酸的发苦,又酸又苦。
身后一声清脆的笑,慕连侯从门里探出头,长发散着,一些扫过她的脸颊。
“怎么?给我的东西你不是丢掉就是要吃掉?”他一把夺过来,皱了皱眉头,“这到底是府上的厨子做的还是你自己做的?”
“是奴婢做的。”
他扬眉细看了她一眼。
“这几日我没有出去,就等着你再送糖蒸酥酪,好不容易来了却被你舀出个缺口,我不吃被人吃过的东西,干脆你连夜帮我再做一份,我有的是时间等。”他拉起胭脂大步流星往后厨去。
糖蒸酥酪的制作过程本就繁复,待胭脂将小盅隔水而置时已经到了下半夜,青城的初春草木总是更深,隐约已经有一些虫鸣,胭脂坐在温热的灶台前边摇着蒲扇边打瞌睡,头往前猛然一栽被人快一步扶住,头发却被烧焦了一节。
慕连侯正拖着她的下巴,索性顺便捏了一把,“我认识一个人和你很像,也是这样迷迷糊糊守在灶台前,差一点点就把脑袋丢进去烧掉了。”
胭脂面不改色,“奴婢生来犯火劫,总是要被烧掉点什么。”
“她也是,最后被火烧死了。”
胭脂听见他这一番话只能深深垂着头,半响半响都没有抬起来,待她抬起头时眼眶已经红了。
“怎么哭了?听到有人逝去就伤情吗?女孩子不漂亮没关系,有颗温柔的心就好,像你这样。”他一派温柔的垫起她的下颚,正想用一番似水柔情来安慰她,就和他戏弄许多宫女一般,哪知道指腹刚碰到她浓密的睫毛,便听见她语气淡淡道:“你的衣摆把炭灰扇到奴婢眼睛里了,还麻烦您站那边去。”
慕连侯一愣,显然未料到会得到如此待遇,他起身坐到一旁石台上揭开蒸笼,“你做的酥酪为什么没有杏仁,却总在盅底丢一颗桂圆?”
“奴婢从小就吃这一种,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我喜欢,不如我把你要来。”他垂头望着她,眼底有一层朝霞似的微光跳动,多半是戏弄她,她喉头一动,他才出下半句,“给我做糖蒸酥酪?”
果然是戏弄,她喉头又一动,“白日里后厨空不开,奴婢还是每天夜里做好了给您送去吧。”
酥酪已经做好,不待凉透慕连侯已经大口吃下,没两下只剩下一颗乌黑的桂圆核在盅里滚动铛铛响直想,“东西很好吃,记住你的承诺每天给我送来,等等。”他似乎想起什么,随手抽了一张后厨勘油的草纸,手指占着炭灰涂涂抹抹写了些情话。
“帮我拿去给东苑那个叫小松的。”
小松抓着那块破草纸抖啊抖,双眼含泪:“这种被大人们看上的好事终于也轮到我了。”
胭脂抓了一把瓜子磕着,“约在哪里了?后花园?”
“恩……可是为什么是午后,这种事情不是都在夜里吗?”
“哪种事情?”
小松叫了一声,捧着血红的脸冲回房间。
这是慕连侯最奔波的一日,一早起来先要为前一夜中失约而对花不如道歉,续而在城里奔波寻找那个卖糯米糕的赵灵,午时回府给百里扶桑带了些酒,午后终于赶去后花园。
那丫头果真来了,脸蛋圆圆的,嘴唇鲜红色,长得单纯可人,是这府中仅有的几个他还愿意多看几眼的人。
小松今日特别绾了个百花髻,一条桃花裙印的她小脸粉糯,说起来她心中明白,论美貌她不及红翎,论身段不及胭脂,论机灵许多人都在她之上,所以世子到底看上了她什么?果然还是从她身上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光彩。果然宝马需伯乐,伯牙需子期。
总听小姐说起世子,没想到从未敢想过的人竟与她有这一份缘,真是天命天注定。
她碎步颔首,含笑道:“奴婢宛松见过世子大人。”
说着,慕连侯已经伸手捧住她一边脸,小松只觉得一股血气冲到头顶,摇摇晃晃靠在他胸口险些晕过去。
“你今天比那日更加漂亮,我是不是让你等久了?”慕连侯将她小手一牵,两个人身子一转闪到花墙后小道中,小道上阴阴切切,他的笑意也殷殷切切。
“你来这里多久了?”
“回……回世子大人,奴婢来这里已经两年有余了,一进府里就被胭脂姐姐选上一起服侍二小姐,今日有幸……有幸……”有幸结识你,以后就服侍你一个好不好?
慕连侯打断她,“那个胭脂呢?”
“她?她比奴婢早来一年,胭脂姐姐是个好心人,昨日若非世子让姐姐送那些话来,而是让旁的人送来,奴婢今日绝对不敢来的。”
“好人?也不见得吧?”
“这话如何说起?”
他抿嘴一笑,在她眉心一点:“你们都是些机灵鬼。”
小松腮上晕着霞色,晕晕乎乎用一阵铃铛般的笑声带了过去。
一路聊着,慕连侯却似总是心不在焉,小松不甘心的提高了几次嗓门,见他还是走神不住有些泄气,无奈的摇脑袋,发髻差点散了。
“世子大人,不如奴婢带你去另一处,那边有一只秋千。”
慕连侯闻声突然回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这里是三十两银子,你去买点好吃好穿的,把头上这黄色簪花换了,我喜欢赤红的东西。”说着他拨开草木走的雷厉风行,留下小松一人呆呆望着他。
回到东苑她正巧遇到迎面而来的胭脂,小松赌气嘟着嘴。
闲来无事,胭脂继续磕着瓜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可看清世子是个什么性子了?”
“还说呢,只向我讨了两个问题,其中一个还是关于你的。”她从胭脂手里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嘴里用力咬。
胭脂靠在墙上心不在焉道:“问了你什么又问了我什么?”
“就问你我二人是何时进府的。”
“哦,你看看你这神色,是嫌他问的太少你不甘心,还是嫌问得太多显得浮夸,你呀干脆别再想了,赶快回屋歇着,一会儿到了给小姐送药的时候了,现在不歇着,等小姐的腿脚好了可就歇不了了。”
见小松走远,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手里的瓜子再没吃一颗。
*
寒食节前一日,陆千芊的腿脚终于好了,她一出屋便开始指手画脚为寒食节当日做准备,因今年府上客人不少,因此当日的熟食除了青城人吃惯的青白团子、枣粥和糯米糕等,还额外大量准备了京城的红枣蒸饼与醴酪,又因踏青出行的人员繁多,小松一早去安排车马和上灶,胭脂则安排全局。
当日一早府上收到陆德的家书,和前几年一样他还是无法赶到,陆家两位小姐只得替父赶去庙宇请香,再赶到城外十里的山上祭祖。
今日陆千芊与陆因茵一身淡水色素衣肩批灰色披风,头饰却不输彼此,金蝉玉桃照样摆在发髻上,二人踏出府门时淡淡督了彼此一眼,一同坐进马车内,却扭头各自开着一边车窗,恨不得将脸放在窗外,就这样一路无话。
适逢四月,一路青山连绵,茭白色的野山茶花开遍四野,青风伴水,景色稍显凄美。
一行人到了陆家陵,一路祭拜下来,还要清扫整个墓园,全府上下没有一刻闲着,小松揉着后腰靠在石头上喃喃道:“真是受罪,活人除了伺候活人还要伺候死人,这就是穷苦人家和显赫人家的区别,不知道我百年之后有没有一儿半女的给我修修坟堆上的野草。”
胭脂笑她:“百年?你还想活过一百岁呀?”
小丫头托着下巴盯着山下青瓦屋群:“谁不想呢,虽然说还有下辈子,但这辈子是这辈子,下辈子是下辈子,就好像现在谁记得起上辈子的事呢?说来说去没人能同时保留两辈子的记忆,一切都只是活过一次而已,所以这辈子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好了。”
远处停下一辆黄顶马车,车上下来两人,一人红衫白腰封,一人一身乌黑,只剩下一张白脸蛋,正是慕连侯与百里扶桑。
他二人三两步来到跟前,陆千芊心结未解,轻哼了一声扭头便绕开了,走过小松身边时且瞪了一眼,慕连侯见吃了冷棒槌,只好顺势到胭脂眼前攀谈几句,谁知陆千芊遥遥又是一眼,小松见状连忙躲的远远地,缩在石碑后面不敢出来。
“你家小姐又怎么了?见了我连笑也不笑。”
胭脂低头继续扫残枝落叶,“那是小姐怀念祖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都要断魂了哪里笑得出来。”
“你怎么也油嘴滑舌的。”
他伸手来捏她的下巴,胭脂退一大步,与他正好隔着一臂之长,“这里还有一大片没扫。”
慕连侯抱臂瞅着眼前躲躲闪闪的几人,时不时与迎上来的陆因茵搭句话,时不时叹气摇头。
到了山下湖边,府上其他人马已经早一步到了,小厮们早已在青草地上摆放好地毯、矮案和熟食美酒,一旁两辆蓝顶马车,一车上载着很久未曾遇见的苏如仕,身后两个婢女,一水的鹅黄衣衫,三人相谈甚欢,均是神采奕奕,笑面春风。
只是抬头看见胭脂的一刹那,笑容僵了一下,很快便走了过去。
另一车上载着燕南风,他长指掀帘,一手将绛紫鹤氅一甩,抬手带出一个鹅黄衣裙的小姑娘,长得粉嫩乖巧,瓷娃娃般,一对眸子水晶般闪烁。
趁着众人忙碌的空隙,胭脂凑上前低声笑道:“大人就生了?这么快吗?”
燕南风垂目嗤笑一声,瓷娃娃眨了眨眼睛,“笨蛋胭脂,是我呢。”竟是碧之的声音。
胭脂悄声回了句:“这副面皮甚好,相比之下之前的可是个丑八怪。”碧之气的无果,只得转身去牵红翎的手,一路又拽又扯。
此次踏青人多事杂,矮案边人人都有看不惯的事,人人都有不愿见的人,人人都有心思,人人都在观望,燕南风淡,慕连侯乐,百里扶桑冷,苏如仕静,陆千芊怨,陆因茵妒。
胭脂缩在最外围,心不在焉咬着枣糕,忽见陆千芊对红翎暗暗招手,动作再小还是被燕南风发现,他不动声色却明显察觉,趁陆千芊侧头的刹那垂头与另一侧碧之说了什么。
红翎绕近了,胭脂便正襟危坐,随手抓一把野草把玩,却竖起了双耳。
陆千芊:“红翎,这冬去春来的好些时日了,你在锦华苑住的如何,觉得燕南风如何?”
“公子自然甚好,对奴婢也很用心,奴婢若做了什么不对的,他从不责怪依旧嘘寒问暖。”她红唇一抿,看着燕南风,“他不像那些男人,到底是不同的。”
那日她和段易的丑事被燕南风撞破,听说是真的没有下文了,有人说到底是因为燕南风对她不感兴趣,也有人说是爱之切所以放纵。终究是有一日被陆千芊撞见二人照旧在阁楼上煎茶谈笑,毫无隔膜。
“如此,我将你许给他?”
红翎闻她声音傲慢,心头不快道:“你怎知我此刻不是他的人?你又怎知我要的东西一定要小姐你来许诺?”
陆千芊始料未及她唇齿嚣张,虽是她安排的事但也听得心头一怒,她嘴角稍稍一僵才再笑了出来,“你言辞里可要多留点心,我看在以往关切你的大人们的面子上也算给足了你的脸面,你到底还是陆公府的人,把我惹急了,我可不会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