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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便是除夕,云府的厨房师傅备菜辛苦,安排过晚膳后,云之贤让大家先回去安歇,待明日还有一天忙碌,便可安然地迎新年了。
厨房师傅们谢过东家小姐,乐呵呵地接过小姐给的几粒碎银子,把这个被小姐叫做“加班费”的利是贴身放好,又结伴同到晚市上购置年货去了。
案台上已备好的肉菜码得整齐,又盖上了纱帐防尘防虫鼠,水池边还有个小学徒在收拾师傅们留下的一堆琐事,哼着歌洗洗涮涮的。
记挂着娘亲和蓝氏爱喝蜜露酒,云之贤便着小学徒去酒窖里将贴了“春吉”二字的那缸酒给抬上来,突然记起那缸子足有半人高,又吩咐一旁正在称糯米粉的可可去帮他。
小学徒将酒缸围上粗绳绑牢,再用一根成人臂粗的木棍穿过粗绳,自己抬一头,让可可抬另一头。
喊着口号,两个小家伙一同用力将酒缸抬了起来,可没走两步路就哼哧哼哧的。
可可不服输,吃奶的劲儿都使上来了,突然发力地快走几步,后面的小学徒差点被拖倒,赶忙稳了稳身子,又赶了两步半才与前方的可可持平。
这么一折腾,貌似腰还被闪了一下,小学徒心里那个悲苦:这小妮子是怪力大神么?
把红泥敲开,掀开缸子口的瓦片,满厨房都是花香味。
刚行过成人礼的小学徒馋得口水哗哗流,见状,云之贤让他取个酒壶来,开封的第一坛酒就当新年礼物赠他。
听罢,小学徒欢天喜地。
蜜露酒取得是春日里未绽的桃花、繁夏的荷,中秋的桂花和初雪冬日里的月季,将鲜花摘下,洗净沥干水后,一同窖在酒酿里;喝前用热水烫一下,再调上蜂蜜,浅尝一口便有满嘴馥郁花香,像整个人泡在花海里似的,这也是云之贤最喜欢的饮品之一;
物尽其用,滤完汁液的渣滓可以做来年的春肥,也可以和花生芝麻一同捣烂包进元宵里,冬日里吃上几个酒酿馅儿的元宵也很暖身。
这蜜露酒是东郡人都擅长做的寻常饮品,这个习俗也有一个传说。
相传在过年那日,若被下凡来巡视和过年的神仙们闻到了谁家酿的蜜露酒香最浓郁,都是要可劲儿的给这户人家赐福的。
虽是一个不可考证的传说,但东郡每逢过年,大街小巷里却真的都是浓郁的花酒香,等过完正月,春风拂开遍地的花朵了,这样的酒香才能渐渐散去。
可可一边乐津津地听着云之贤说蜜露酒的故事,一边揉好用来做元宵的粉团,去找来干净的纱布盖上后,又走过来趴在桌面上。
猛吸一口气,浓郁的花香令人愉悦,可可开心道:“小姐,这花露酒好香啊。”
“是呀,今年的桂花十分好,所以味道更浓郁些。明年收了桃花,又待荷花开好的时候,我教你做可好。”
“好啊。”
话刚说完,眼风扫到门旁人影晃动。侧目看去,来人个高面生,可可警觉:“你是谁,来干嘛?”
云之贤回头一看,复转回来继续揉挤酒酿滤汁。
“他是景誉,哥哥的同窗,你称他景少爷,或者景将军都可。”
可可听罢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方才失礼了,景少爷好。”
景誉笑道:“不用这般客气,我是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可可见云之贤依旧背着身不说话,那面善的景少爷只盯着小姐背影不动,也不找话题,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小脑瓜一转,可可忙寻了个由头:“小姐,面先醒着,我先去给可乐姐添些布缎,免得一会儿缝福包不够。”说罢,给景誉行礼后,一溜烟跑了。
云之贤心想,做元宵的不是粉团么,粉团不用醒太久啊喂!
刚想叫住可可,转身跨步出去便撞到走近的景誉,眼看重心不稳就要朝后仰倒去了,云之贤怕自己这一倒,后面刚滤好的蜜花露得全部喂了土地公。
不行!她得自救。
恰好景誉俯下身来扶她,情急之下,她瞧准了景誉的脖子,双手这么一圈,刚好景誉的手也够到了她的腰,将她牢牢扶住。
待二人站稳,她圈住景誉的脖子,与他的脸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景誉扶住她的腰贴近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紧得连一根手指都插不进去。
景誉俊朗的容貌取了父母亲的所有的长处:五官像是石膏雕塑,刻画得极好,像有着仪器精准的定律般讲究,这是遗传自父亲;待人亲和,一笑起来,优雅温暖,全世界的花恐怕都要自惭形愧,这是确是母亲的影子。
可,为什么她突然感觉到遥远,像是会失去般,余生都将触碰不到那样的遥远。
人比花娇的景誉松开她,又是那惯有的柔和地笑脸:“还是冒冒失失的,幸亏我手快,不然这一大瓶蜜花露岂不是喂了土地公?”
呵,巧了,她刚才也是这么想的。
云之贤也笑了,“是了,谢谢誉哥哥。”
“誉哥哥”这三个字一出,两人均是一怔。
云之贤有些脸红,微笑着盖过那些不自然,道:“这个称呼,似有很多年没有宣之于口,是不是有些吃惊?”
景誉转身去打水净手,擦干手后接过云之贤里的酒酿团,与她一起揉团滤汁。
“那些年扮作言沉,最想念的便是这个称呼,明明是我站在你眼前,你叫我却是一声言大哥。”
忆起在西郡时,言沉本尊与她说的那些事,云之贤心头一颤。
若那年山间遇狼时,她能知道言沉便是景誉,现下她与他会如何?
若那年南郡重逢,她能知道言沉便是景誉,现下又会如何?
可是,世上事,哪来那么多如何?已经发生过的事,哪来重头再演一次的可能?
只是,她心里是不是也正发生着什么变化,为何最近她也开始不明白自己情绪起伏到底为哪般?
沉默了一会儿,云之贤撇开这些纷乱无解的念头,与景誉笑道:“除夕夜,你请商大哥和言大哥一块儿来家里过年吧。福包仍是做了许多,我爹说今年每个福包都要有寄语和压岁钱,过来试试手气,讨个好彩头。”
“好。”
景誉笑着答应,又沉默了一阵,复道:“之贤,这半年来发生了很多事。”
“嗯。可人要向前看,不是吗?”
“对。世叔也是这样说的。当年,正松道长开导我时,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日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只需万事无愧于心,花开堪折直须折,这就够了。”
“嗯。”
景誉内心斟酌许久,鼓起勇气道:“此番,我是来与你道别的。”
这个决定,重大无比。
也像一块大的石块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云之贤震惊,她停下手中工作,大脑也跟着停摆了似的,眼神呆呆地盯着手里深褐色的酒酿团。
“当年我已答应正松道长,旧事了结后,便随他作伴,闲云野鹤,四海为家。如今确是守约而行的时候了。”
云之贤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似也想把模糊了眼睛的泪也吞下去。
她抬手,用手腕揉了揉眼睛,抬头笑道:“是了,与人承诺也必须守约才是。”
见她眼眶微红,景誉很是不舍。
他擦了擦手,给云之贤拭去眼角的泪,故作轻松道:“我记忆里的之贤妹妹,她笑得那样率真美好,却从来不是爱哭鬼。”
云之贤听罢,泪不听使唤涌得更凶,她笑着亦作轻松道:“我也不知道,原来年岁渐长竟会变成一个爱哭鬼。”
说着,她伸手抱住景誉,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听见他有力地心跳,她恍然明白,那别扭纠结的情绪到底是为了哪般。
只是,她晚了。
是吗?
克制住内心莫名地伤感,云之贤含泪笑道:“誉哥哥,愿你一生顺遂,平安如意,我会想念你的。”
也感到一股热流冲上眼眶,他伸手抱住她,想要嵌入骨头里那样拥紧。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喉头一颤,想说的话终究咽了回去,再出声时,话意已相去甚远。
“之贤,我也会想念你的。”
他这一生,只会一心地期盼着眼前这一个人。无论他在哪里,他都会为她祝祷。
这份挂念,大概会跟着他一并到黄泉吧。
景誉要走的消息又让某人陷入低潮,整日游思不知去哪儿。
见状,父母兄弟甚愁,欲想开解,可当事人不说,任谁也不能知道缘由是啥。
兄长不好开口,这唯一的希望便寄托在洛萤身上,可当云知谨看见洛萤带着一脸歉意的笑进门来时,又失望地叹出一口气。
大年三十这日,见到云之贤终于打起些精神了,全家人才是放心下来。
除夕晚宴前,可乐替云之贤换衣梳妆,收拾首饰盒时发现少了一块玉牌,慌张问道:“小姐,那块大雁牡丹的玉牌怎的不见了?”
听见可乐的询问声,云之贤从神游中回到现实中来,懒懒答道:“大概是知行舍不得,又拿回去了吧。”
舒了口气,可乐拿起一旁的茉莉簪子,“小姐,你戴这只簪子好不好,我很想看看你戴上是什么样子的。”
云之贤没认真听可乐说了什么,只是敷衍的“嗯”了一声。